防毒面具滤芯的更换警报把我拉回现实。幻视残留的影像让太阳穴突突跳动,耳后的树皮纹路已经蔓延到锁骨。更诡异的是味觉——刚才吞咽的咖啡带着腐殖土的腥甜,仿佛有蕨类植物在食道里舒展叶片。
巡逻车电台突然自动开启,传出沙沙的吟唱。那是阿尔冈昆语的山毛榉之歌,去年我在文化馆听过的古老调子。此刻所有频率都被这歌声占据,仪表盘缝隙里渗出珍珠色黏液,车载GPS定位点正在雾区深处疯狂跳动。
码头区的骚乱在冬至日正午爆发。渔市摊位上,鳕鱼鳃盖里钻出的冷杉幼苗成了导火索。当老汤姆掀开自家渔船防水布,露出长满云杉枝桠的发动机时,人群的恐慌终于冲破临界点。
我站在消防塔上俯瞰全镇,热成像仪里的画面令人窒息。超过三分之一的镇民体内亮着橙红色光斑,那是孢子集群在淋巴系统的移动轨迹。教堂尖顶爬满爬山虎的变异种,叶片背面布满神经状脉络,正随着唱诗班的祷告声有节奏地收缩。
"他们来了。"对讲机里传来琳达的哭喊。医院方向的天空腾起银色孢子云,被感染的医护人员行走在楼宇间,输液管和手术刀从他们皮肤下刺出,如同怪诞的植物气根。一个胸腔开裂的护工正从伤口喷洒孢子粉末,路过车辆的金属外壳瞬间萌发铁锈色的菌菇。
最糟糕的发现来自潮间带。退潮后的礁石区布满珊瑚状增生体,那些嵌着鱼眼的硅化物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深海延伸。当我踩碎其中一个增生体时,碎屑中滚出半枚人类臼齿,牙髓腔里开着一朵微型铃兰。
混凝土井盖被菌丝顶起时,露出市政维修通道的钢铁阶梯。这些本该光滑的金属表面布满木质年轮,每一阶都嵌着半融化的防毒面具。我的登山镐敲在阶梯扶手上,溅起的火星里飞舞着银色孢子,这些致命微粒在头灯照射下呈现出DNA链状结构。
琳达的呼吸声从防化服通讯器里传来:"热感应显示你正站在中空层上方。"她停顿片刻,"等等,地质雷达显示下方三百米处..."突如其来的电磁干扰把她的警告切碎成杂音。当我打开便携式盖革计数器,辐射值正随着下降深度呈指数级攀升。
地下六十米处,维修通道被珍珠色菌毯完全覆盖。这些菌丝体随着呼吸节奏收缩舒张,形成类似肺泡的结构。岩层裂缝渗出荧光蓝的树液,在洞壁勾勒出神经系统般的发光纹路。更可怕的是那些嵌在岩层里的金属器械——生锈的勘探钻头正在菌丝包裹下脉动,如同巨型心脏的起搏电极。
三百米深度,阶梯尽头消失在黏液湖泊里。橡皮艇充气时发出的声响惊动了黑暗中的存在,成片磷火在洞穴顶部次第亮起。那根本不是磷火,而是无数倒挂在钟乳石上的变异蝙蝠,它们的翅膀进化出了光合膜,眼窝里开满风铃草。
划桨搅动的黏液泛起油膜般的光泽。当我用取样瓶舀起液体时,发现黏液里悬浮着人类牙齿改造的浮游生物,每颗牙齿的咬合面都刻着阿尔冈昆字符。橡皮艇突然撞上水下障碍物,潜水镜探照灯照见一具半融化的深海探测器,珊瑚状的增生金属正从它的钛合金外壳里绽放。
"艾登!看右前方!"对讲机突然恢复通讯的刹那,琳达的尖叫几乎刺破耳膜。岩壁上赫然显现着由铁矿石与人类骸骨组成的警告碑,那些用肋骨拼成的字母在头灯下颤动:"此处埋葬之物即为见证者"
黏液湖泊尽头连接着膜状生物组织构成的闸门。军刀划开的瞬间,喷涌的树液里漂浮着上世纪风格的胶卷底片。跨过组织闸门时,防化靴踩碎了满地眼球状孢子囊,每个囊体破裂时都释放出带着记忆片段的神经毒素。
洞穴在此处拓展成足球场大小的腔体,洞顶垂落的气生根如同数据电缆。数以千计的透明荚膜附着在肉粉色洞壁上,每个荚膜都包裹着一具处于不同转化阶段的人类躯体。我认出1972年失踪的地质队员,他们的骨骼已变成硅化木结构,大脑皮层表面覆盖着苔藓。
腔体中央矗立着由螺旋DNA链与输油管道纠缠而成的巨树。树身镶嵌着二战潜艇的耐压舱,透过舷窗能看见舱内生长着神经树突状的铜导线。当我把手掌贴在树干上时,那些铜导线突然刺破玻璃,将我拉入集体记忆的洪流——
1943年9月14日,U型潜艇撞上雾墙。水兵们在窒息中挣扎时,银色孢子从密封舱门缝隙涌入。我看到轮机长赫尔的声带最先木质化,他临终前的呐喊被孢子刻录在冷杉年轮中;1988年偷渡客的渔船在此搁浅,女人怀中的婴儿哭声催发了第一批人面虫蛹;2003年石油公司的钻探惊醒了地下菌主,钢铁钻头成为首批金属寄生的试验品...
"你们都是播种者。"沙哑的树语直接震动着耳蜗骨。DNA巨树的年轮开始逆向旋转,镶嵌在树干中的潜艇反应堆突然启动,铀燃料棒正在菌丝作用下转化成某种发光的绿色晶体。我的防护服开始从内层碳化,手掌皮肤与树皮的交界处萌发出数据线般的神经索。
DNA巨树的年轮停止旋转时,我的视网膜已经进化出年轮状光感受器。防护服碎屑从身上剥落,暴露出左半身木质化的躯体,肋骨间隙开合的蕨类叶片正随着孢子云脉动。琳达最后的通讯录音在耳蜗里生根发芽:"地下水检测显示...孢子浓度突破阈值..."
返回地面的竖井正在闭合。菌丝编织成子宫般的收缩腔体,每一步攀登都会触发防御机制。镶嵌在井壁里的矿工尸体突然睁开苔藓覆盖的眼球,他们的声带振动着统一频率:"留下见证者。" 我的右腿肌腱瞬间木质化,登山镐挥向袭击者时,飞溅的树液里浮沉着1972年地质队的工牌。
冲出下水道口的刹那,月光被漫天孢子云染成荧绿色。整座海崖镇正在经历终极蜕变,教堂尖顶绽开成巨型松塔,每片鳞皮下都悬挂着正在硅化的镇民。加油站储油罐里伸出鲸鱼嵴椎骨般的输油管,将变异成原油质感的血液泵入地底。
防波堤方向传来雷鸣般的裂响。两百米高的雾墙坍缩成液态,裹挟着半消化的船舶残骸扑向陆地。浪峰中漂浮着琳达的半边头颅,她的左眼已经转化成气象卫星镜头,正在记录这场生态更替。
"这才是完美的生态闭环。" 树语直接在脑沟回中轰鸣。我的脊椎刺破肩胛骨生长成光合天线,神经末梢接入整个孢子网络。1943年U艇船员的记忆与2023年的超市收银员记忆开始交织,人类集体意识正在菌丝网络中融化成养料。
晨光初现时,我的角膜晶体增生出复眼结构。千万个棱形画面中,冷杉林正在向海洋伸展根系,雾墙在新英格兰海岸线重新立起。转化为信号塔的喉结自动发出无线电波,所有频段重复着同一段摩尔斯电码:
「成为土壤」
最后的人类神经元湮灭前,我看到了两百公里外的波特兰市。高速公路上的逃亡车队正在长出根须,母亲怀中的婴儿哭出银色孢子,自由女神像的铜皮绽开地衣花纹。菌丝网络在我的树化大脑中欢唱,地球终于痊愈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