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更天的梆子刚敲过第三遍,文华殿外的青石板上就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。兵部尚书谭纶抱着半人高的军报踉踉跄跄地冲进殿内,官服下摆被晨露浸得能拧出水来。这位年近六旬的老臣呼哧带喘,花白的胡须上还挂着几滴汗珠。
"陛...陛下!南洋八百里加急!"谭纶的声音都在打颤,他哆哆嗦嗦地展开那张已经起毛边的羊皮地图。只见从泉州到满剌加的航线上,密密麻麻标注着十几个红圈,每个圈旁都用蝇头小楷写着日期。
工部尚书朱衡凑过来看,鼻尖都快贴到地图上了:"这...这加急文书往返竟要九十八日?"
"这还是顺风顺水的时候!"谭纶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,"上月暹罗使节乘坐的福船遇到飓风,在海上漂了整整半年才到广州港。您猜怎么着?船上的龙涎香都泡发了霉,那使臣瘦得跟个猴似的,下船时连路都走不稳!"
殿内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。贾环站在殿柱的阴影里,看见徐显宗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,悄悄翻开随身携带的《星槎胜览》。这位老狐狸用指甲在"爪哇国产丁香,其价十倍于金"这行字上划了道深深的印子,书页都快要被戳破了。
隆庆帝盯着地图沉默不语,手指在鎏金龙椅扶手上轻轻敲打。那"笃笃"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,几个年轻官员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。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,在地图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那些红圈仿佛变成了一个个血色的漩涡。
散朝的钟声还在空气中震颤,贾环就一溜烟钻进了文渊阁。初夏的阳光透过菱花窗格,在书架间洒下细碎的金斑。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踱步,手指却精准地停在了《春秋左传》的书脊上。
"贾大人这是在寻治国良方?"高拱的声音突然在身后炸响,惊得贾环手一抖,差点碰倒书架上的青瓷笔洗。那笔洗里还盛着半汪墨水,要是洒在古籍上可就糟了。
"下官...下官只是偶然想起。"贾环慌忙转身行礼,官帽上的翅子都跟着晃了晃,"当年周公分封诸侯,最远的燕国都能为王室镇守北疆..."
高拱意味深长地笑了,伸手掸了掸贾环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:"贾大人果然博闻强记。不过..."他突然压低声音,热气喷在贾环耳畔,"你可知道英国公府上个月偷偷买了三艘福船?据说还从泉州雇了十几个老船工,天天在后花园的池塘里演练航海呢。"
贾环心头一跳。这事他当然知道,贾府还帮着牵线买了批上好的柚木。但他面上不显,只是疑惑地眨眨眼:"竟有此事?下官倒是听说英国公近来迷上了垂钓..."
三日后的大朝会上,高拱的《海外封建疏》刚念到一半,张居正就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。这位素来沉稳的阁老此刻面红耳赤,连官帽都歪了几分:"荒唐!汉景帝时的七国之乱血流成河,唐末藩镇割据导致天下大乱..."
"张阁老且听下官说完。"高拱不慌不忙地展开一幅新绘的南洋舆图,那地图用上好的宣纸绘制,边角还烫着金线,"下官说的是"海外就封"。譬如满剌加距京师两万余里,派个七品县丞去上任,光路上就要耗掉半年俸禄。若是让宗室..."
"老臣愿往!"英国公张溶突然出列,声如洪钟。这位六十多岁的老将今天特意穿了崭新的蟒袍,腰间玉带上的翡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:"老臣府上三个儿子,八个孙子,都愿意去渤泥开枝散叶!就是死,也要死在大明的疆土上!"
隆庆帝手里把玩着那个精致的琉璃海船模型,这是去年佛郎机使者进贡的珍宝。阳光透过彩色琉璃,在御案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,像极了波光粼粼的海面。据说在他们家乡,这种工艺要传三代的匠人才能掌握,烧制十件能成一件就是万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