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湖西岸,夜雾如墨。朱棣斜倚在乌篷船舷,指尖摩挲着染血的船引,烛火在水波间碎成金鳞,映得他眼角皱纹深如刀刻。朱高煦抱臂立在船头,腰间绣春刀随船身轻晃,刀柄螭虎纹与父亲剑鞘上的纹路相映成趣。
"父亲,这船引上的印..."朱高煦压低声音,目光落在那枚朱砂印上。朱棣忽然将船引凑近烛火,印章边缘果然有针尖大的沙眼,如星子嵌在丹砂里。三年前工部铸印时,因铜水不足导致十二方官印留有瑕疵,此刻这枚"应天府丞印"正属其中。
"应天府丞周显,是钱维善门生。"朱棣指尖敲了敲船引,"去年吏部考成,周显刚从六品擢升五品,谁批的?"朱高煦瞳孔微缩,他记得那道任命正是出自吏部尚书案头。船外忽然传来夜枭啼叫,三短一长,正是锦衣卫暗哨信号。
船舱深处,朱柏掀开草席,露出底下藏着的三具水匪尸体。最年轻那个右手虎口有老茧,显然是常年握桨之人,左腕却戴着只金镶玉镯,雕工精细得不像寻常水匪所有。朱棣捏起玉镯对着火光,镯内侧隐约刻着"钱"字纹路。
"昆山送来的粮样。"夏原吉的密信忽然从袖中滑出,朱棣展开细看,瞳孔骤然收缩。昆山粮仓的稗子竟掺有浙东盐商的"渗沙术"——每石粮食拌入三升河沙,再以米浆黏合,过秤时足斤足两,仓储时却会沉降缩水。此术向来由漕帮垄断,而漕运总督陈瑄,正是松江钱氏的亲家公。
与此同时,昆山顾氏宗族祠堂内,朱高炽的袖灯在族谱间投下蛛网般的阴影。香案上"耕读传家"匾额被烛火映得发亮,却掩不住墙角霉斑如墨渍蔓延。随侍锦衣卫举着铁尺敲了敲供桌,暗格应声而开,露出半卷泛黄文书。
"优免文书?"朱高炽接过细看,文书上盖着应天巡抚关防,落款日期竟是建文二年三月,而顾氏子弟顾成中进士的时间是同年九月。他指尖抚过"官绅优免"四字,墨迹在灯光下泛着油光,分明是后补上去的。
"世子,地契库房在西侧。"顾氏管家佝偻着背,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恭谨。朱高炽瞥了他一眼,注意到其鞋底沾着新鲜炭灰——这祠堂昨夜分明有人来过。他示意锦衣卫封存所有田契,却在转身时瞥见供桌下露出半片衣角,青缎面上绣着缠枝莲纹,正是应天士绅常穿的款式。
子夜时分,雪粒开始敲打窗棂。朱高炽在临时衙署批阅文书,忽闻窗外传来劈啪声。推窗望去,顾氏祠堂方向火光冲天,火舌卷着雪粒直窜夜空,照得昆山城如白昼。他抓起披风冲出门,正撞见浑身烟味的锦衣卫千户。
"库房走水!"千户单膝跪地,"三十箱地契只剩残片,不过..."他呈上半块焦黑的木牌,上面"顾氏义庄"四字虽被烧得模糊,边缘却缠着根金丝——正是白天所见管家腰间之物。朱高炽捏紧木牌,掌心被碎屑刺破,血珠滴在雪地上,宛如梅花初绽。
乌篷船行至芦苇荡深处时,朱棣忽然抬手示意停船。水面漂来几盏白灯笼,灯面上绘着狰狞鬼脸,正是太湖水匪"白幡帮"的记号。朱高煦按住剑柄,却被父亲眼神制止——此刻船上二十人皆作马帮打扮,若贸然动手,必打草惊蛇。
"船家,借路。"沙哑的嗓音从芦苇中传来,三艘快船破水而出,船头立着戴斗笠的汉子,每人腰间悬着牛皮水囊。朱棣注意到他们握桨的手势皆是左手在前,右手在后,正是漕帮"暗水三十六式"的起手式。
"在下贩运北货,不知贵帮..."朱棣话未说完,为首汉子突然甩出铁爪,勾住船舷便要跃上。朱高煦袖箭已至咽喉,却见汉子不避不闪,咧嘴一笑,露出金牙闪烁——竟是漕帮舵主"金齿鲨"的标记。
搏斗瞬间,朱棣已制住一人,指尖按在其颈侧大穴。汉子瞪大眼睛,喉间发出咯咯声,却在看见朱棣腰间玉佩时瞳孔骤缩——那是当年朱元璋亲赐的"御赐金鳞",见玉佩如见圣驾。
"谁给你们的船引?"朱棣摘去对方斗笠,露出刀疤纵横的脸。汉子突然剧烈抽搐,嘴角涌出黑血,竟是服下了"三日断肠散"。朱高煦踢开尸体,在其衣襟内找到半张纸角,上面"钱"字落款被血浸透。
寅时三刻,朱高炽站在顾氏祠堂废墟前,靴底碾碎半块烧化的玉佩。夏原吉捧着验粮报告匆匆赶来,袖中掉出张纸页,竟是江南士绅联姻图谱:钱维善之女嫁与应天巡抚之子,顾氏宗族与吏部左侍郎是表亲,而漕运总督陈瑄的夫人,正是钱维善堂妹。
"世子请看。"夏原吉展开验粮单,"掺沙术需用太湖沉沙,而漕帮运沙船每月十五出入昆山港,与顾氏义庄收租日相合。"朱高炽望着祠堂残垣中"义庄"二字匾额,忽然想起白天所见管家的金丝腰带——那纹样与钱维善腰带上的竹节纹如出一辙。
"去查顾氏义庄的账册。"他沉声下令,"尤其是近三年的租米入库记录。"话音未落,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声,"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"的喊声里带着说不出的诡异腔调。朱高炽转身望向声源,却见更夫已消失在街角,灯笼上"顾"字幌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。
朱棣的船队在黎明时分抵达昆山码头,甲板上堆着从水匪船上搜出的"飞洒票"。朱柏蹲在船头,用刀尖挑起一张泛黄纸页:"每亩折银三分?洪武年间可是八分!"他望向岸上忙碌的粮车,忽然注意到押车的竟是昆山知县王贤的亲信。
"父亲,您看这票上的官印。"朱高煦递过放大镜,应天府丞的沙眼官印在晨光下清晰可见,"周显的印信为何会在水匪手里?"朱棣望着远处冒烟的顾氏祠堂,忽然想起张恪临死前的话:"江南的水,不是几道圣旨能淘清的。"
辰时,朱高炽在临时公堂召见顾氏宗族长老。堂下站着的老者皆着青衫,腰间玉佩叮当,唯有一人袖口沾着炭灰——正是昨夜的管家。朱高炽将优免文书拍在案上,朱砂批注在阳光下刺目:"顾成中进士前三月,便已享受官绅优免?"
长老们面面相觑,为首老者颤声道:"此乃祖制..."话未说完,朱高炽已甩出验粮单:"祖制可有教你们用渗沙术坑害百姓?可有许你们私刻官印,伪造文书?"他起身走到管家面前,扯下其金丝腰带:"这纹样,与钱尚书腰带上的竹节纹,可是同一匠人所制?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