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乐三年的应天府刚入夏,秦淮河上漂着成片的槐花瓣,像给河水铺了层碎玉。十六岁的林阿水蹲在龙江宝船厂的青石板路上,指尖抠着砖缝里的桐油——那是上个月跟爹给宝船第二根桅杆上油时蹭的,至今指甲缝里还留着暗褐色的印子。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号子声,“嘿呦——嘿呦——”,混着斧头劈砍木料的“咚咚”响,惊飞了停在船坞上的白鹭。
“阿水,过来认榫头!”父亲林师傅的喊声从五丈高的宝船骨架上传来,腰间的牛皮工具袋“哗啦”晃,袋角挂着的那枚海神铜铃,是十年前从泉州老船匠手里淘的,说是能镇住海底的夜叉。阿水爬起身,布鞋踩过满地的刨花,闻着空气中混着的樟木香、桐油味和海水的咸涩,忽然觉得这味道比家里灶台上的饭菜香多了。
宝船厂的船坞里停着七艘正在建造的宝船,最大的那艘龙骨已经立起,三十六根桅杆像排开的巨杉,船底的“七星伴月”榫卯图刚刻完,金粉填在槽里,在阳光下泛着微光。这是爹常说的“船魂”,每艘宝船的龙骨下都要刻上星宿图,船头还要嵌上独角鲸的牙齿,“出海的船,得让海神知道咱们是懂规矩的。”
阿水仰头望着船头正在雕刻的“山海神兽”,那是只龙头鱼身的怪兽,龙须里缠着珊瑚枝,鱼鳍上刻着满剌加国的海浪纹——这是郑和大人从宫里带出来的图样,说要让各国番邦见了,知道大明的船能通四海神灵。爹握着刻刀的手稳如磐石,刀尖在柚木上划出流畅的弧线,木屑扑簌簌落在他洗得发白的靛青衫上,领口磨出的毛边,还是阿水的娘去年补的。
“记住了,榫头要像亲兄弟似的咬合,差半分就要漏水。”父亲突然把一块“燕尾榫”塞到阿水手里,木料上还带着体温,“当年你爷爷在泉州造福船,给郑和大人的第一艘宝船做过龙骨榫,后来跟着船队去过爪哇,回来时带了串琉璃珠子给你娘——”话没说完,远处传来三声炮响,惊得正在给船底刷漆的工匠们直起腰——是郑和大人的官轿到了。
阿水攥着榫头往人群里钻,看见八名锦衣卫抬着青呢官轿穿过船坞,轿帘掀开一角,露出郑和大人腰间的玉牌,刻着“钦差总兵太监”六个金字。大人身边跟着个穿波斯锦袍的通事,手里捧着卷羊皮地图,上面画着弯弯曲曲的海岸线,还有些用朱砂圈住的岛屿,标着“忽鲁谟斯”“古里”这些奇怪的名字。
“林师傅,这第三艘宝船的水密隔舱,可曾按泉州的老法子做?”郑和大人的声音像浸了蜜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目光落在船头的神兽雕刻上,嘴角微微扬起,“这神兽的眼睛,要嵌上东非的琥珀,让它看得见四海的暗礁。”父亲忙不迭拱手,海神铜铃撞在工具袋上,发出细碎的响:“回大人的话,隔舱用了十二道松木隔板,每道都灌了铅油,连缝隙都用麻丝拌石灰塞实了,比当年泉州商船还多两道。”
大人点头,目光忽然落在阿水攥着的榫头上:“这是你家小子?倒有几分你年轻时的模样。”阿水慌忙低头,看见大人脚上的皂靴绣着金线海浪纹,鞋尖沾着点朱砂,像是刚在海图上画过标记。“下月宝船试水,让他跟着去甲板上瞧瞧,”大人拍了拍父亲的肩膀,“咱们大明的海船,将来要让天下人知道,什么叫‘顺风顺水,四海通达’。”
秋风吹落第一片梧桐叶时,宝船试水的日子到了。阿水跟着爹挤在码头上,看见七艘宝船像七头巨鲸浮在江面,船头的神兽嘴里叼着红绸,船尾的“日月旗”猎猎作响。郑和大人穿着簇新的绯色官服,捧着御赐的“镇海宝印”,在船头行了三拜九叩礼,海水突然翻起细浪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下呼应。
“开锚——!”随着总兵官的令旗挥下,三十六名水手同时拉动绞盘,锚链撞击船身的“哐当”声惊飞了满河的鸥鸟。阿水跟着爹爬上宝船三层甲板,手心里全是汗,望着渐渐远去的码头,忽然想起娘临出门前塞给他的锦囊,里面装着灶王爷前的香灰和半块晒干的桂圆——说是能保平安。
宝船行至长江口时,海面突然起了雾。阿水趴在船舷边,看见水下有绿色的光一闪而过,像是大鱼的鳞片。父亲正在教他认罗盘,铜制的罗盘盘面上刻着二十四方位,中央的磁针稳稳指着“丙午”方向:“看见没?这磁针是用磁石磨了三天三夜的,比咱们老林家的榫头还牢靠。”
话音未落,罗盘突然剧烈震动,磁针疯狂旋转。船头的神兽雕像“咔嗒”转了半圈,龙口大张,露出里面嵌着的琥珀眼,泛着血光。“有海妖!”不知谁喊了一声,甲板上顿时乱作一团。阿水被爹按在舱壁上,听见龙骨下传来“咚咚”的撞击声,像是有巨物在撞船底。
郑和大人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甲板上,手里捧着鎏金的“永乐通宝”钱串,大步走到船头:“列位兄弟莫怕!当年成祖爷靖难,咱带着这串钱过长江,江底的龙王都得绕道走!”他将钱串抛向海面,铜钱在雾中划出金色的弧线,海面突然炸开巨大的浪花,露出一只磨盘大的眼睛——是头背生尖刺的巨鲸,额头上还插着根生锈的鱼叉。
“是去年在吕宋受伤的那头!”通事突然惊呼,“当地人说它救过落难的水手,额头上的叉是海盗射的。”郑和大人抬手示意安静,慢慢走向船舷,从袖中取出块锦缎,上面绣着吕宋国王送的海马纹:“老伙计,咱们带你回家。”他的声音轻得像哄孩子,巨鲸的眼睛眨了眨,鱼叉处的血珠滴在海面上,染出小片猩红。
水手们用粗绳系住鱼叉,慢慢将巨鲸拉到船侧。阿水看见爹带着几个工匠爬下悬梯,用桐油浸过的麻布裹住巨鲸的伤口,撒上从波斯带来的止血粉——那是郑和大人特意让船队医官备的,说“四海生灵,皆有灵犀”。巨鲸临走时,尾巴拍起的浪花溅在船头神兽的琥珀眼上,竟像是流了滴泪。
雾散后,罗盘恢复了平静,磁针稳稳指着“丁巳”。阿水望着渐渐露出的星空,忽然发现船头的神兽方向变了,龙口正对着北斗星的“天枢”位——爹说过,这叫“星斗导航”,是郑和大人从阿拉伯商人那里学的“牵星术”,船走多远,星星都会指路。
船到占城国时,正值当地的“水灯节”。阿水跟着爹下船换木料,看见河面上漂满莲花灯,每盏灯上都画着彩色的鱼,姑娘们穿着纱丽,往河里撒着花瓣。一个梳着螺髻的少女捧着陶罐,往宝船的锚链上浇椰浆,嘴里念着听不懂的经文——通事说,这是占城人给远道而来的船灵献祭。
“阿水,把这匹蜀锦送给小姑娘。”郑和大人不知何时站在身后,手里拿着卷绣着牡丹的红锦,“告诉她,咱们的宝船龙骨下刻着‘五谷丰登’,船头神兽能护佑渔获。”少女接过蜀锦时,腕上的贝壳手链“哗啦”响,对着阿水笑出小虎牙,露出舌尖上的朱砂——那是占城女子成年的标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