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曦的微光像把钝刀,艰难地切开茅山涡村上空的薄雾。我蹲在村口老槐树的瘿瘤上,看露珠在麦苗上凝结成水晶念珠。阿强他们又在村东头吵吵,说邻村昨夜往咱们田里撒了盐——这已经是开春来的第三次挑衅。
"根脉都让狗崽子刨了!"王婶挎着竹篮路过,篮里的鸡蛋颤巍巍的,"当年我太爷爷抡着锄头跟土匪拼命,保下的可是八百亩肥田。"她的布鞋碾过青石缝里的野蔷薇,花瓣汁液在晨光里泛着腥红。
村长李大山把烟杆磕在石碑上,碑文早被雨水蚀得模糊:"光绪八年立界"几个残字像老人缺了牙的嘴。他转身时布衫扫过我的肩膀:"后生,去祠堂阁楼翻翻,兴许能找到老地契。"
阁楼霉味里,我掀开发脆的族谱,赭黄纸页间突然飘落半片人指甲盖大小的铜片。翻过来一看,阴刻着"永定河工料银叁两柒钱",背面却是密密麻麻的针眼小孔。这分明是道光年间修河堤时,祖辈们用血契抵押田产留下的信物。
"找到了!"我把铜片往阿强手里一塞,"当年七太爷卖血签的契书,红手印还在!"阿强黝黑的脖颈暴起青筋,那铜片在他掌心烫得像块火炭。
刘老师请来城里的律师小王时,村西头赵寡妇家刚死了下蛋的老母鸡。她攥着鸡脖子坐在门槛上哭嚎:"准是让黄鼠狼叼了魂儿!"月光把她的影子拉成细长的刀,割碎满地槐花。
小王穿着熨烫妥帖的白衬衫,在堆满农具的堂屋里显得格外突兀。"这案子有八成胜算,"他推金丝眼镜时,镜腿在油灯下闪着银光,"但需要更多人证。"
"俺能作证!"赵寡妇突然闯进来,发髻散乱地披在肩上,"四八年土改时,俺爹是丈量员,那界碑往西再挪三尺才是老河道。"她枯瘦的手指在虚空比划,仿佛真能触摸到六十年前的阳光。
那晚我送她回家,月光在她家院墙投下斑驳树影。"其实……那鸡是俺自己掐死的。"她突然哽咽,"村里人都说俺克夫,可俺就想争这口气。"她的眼泪滴在青石板上,溅起细小的银星。
开庭前夜,村东头李瘸子家的草垛突然起火。火光冲天时,我看见阿强拎着水桶往火场冲,裤脚还沾着泥。我们救火到黎明,他的手掌烫起满手燎泡,却把淋湿的族谱紧紧护在胸前。
"这火起得蹊跷。"李大山蹲在焦黑的梁木旁,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,"怕是有人要给咱们添堵。"
"让他们烧!"我突然吼出声,喉咙里尝到铁锈味,"咱们心里的火要是灭了,那才真完了!"晨风卷着灰烬扑在脸上,竟比泪水更灼人。
胜诉那日,村口老槐树上挂满了红布条。阿强爬树系最后一条时,我看见他后颈有块胎记,像未干的胭脂。突然远处传来警笛声,邻村来谈判的代表被流弹击中,血渍在白纸协议上洇成梅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