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裹着您去年留在我这里的灰鼠皮大氅站在廊下,恍惚又听见您笑我总把银杏叶夹在《漱玉词》里当书签。
如今那本词集锁在檀木匣中,倒比我的妆奁还要贵重三分。
前线战报总在晨报送抵前就传遍金陵城,昨日听闻宛平城外的炮火掀翻了永定河的冰面。
我如今在红十字会帮着分拣药材,纱布缠上手指时总要数着您离家的日子——整整一百二十七天,连风里都带着硝烟味。
家父总说女儿家不该过问军政,可昨夜整理您从前批注的《曾文正公家书》,见“天下事在局外呐喊议论总是无益”那句被朱砂圈了又圈。
今日往城隍庙施粥时,见流离妇孺瑟缩在断壁残垣间,方知您当日冒雪南下时说的“皮之不存毛将焉附”,原是这般剜心刻骨的道理。
随信附上的靛蓝棉袍是照着您旧衣尺寸裁的,夹层里多絮了半斤新疆长绒棉。
袖口内衬绣着并蒂莲,拆线时记得用我捎去的银剪刀——那还是及笄那年您从东洋带回来的。
针脚歪斜处莫笑,前日包扎伤员时教流弹惊了手,倒把鸳鸯绣成了凫水的老鸹。
王府后巷的糖炒栗子摊今冬未开张,卖糖人的张老头跟着二十九军往南去了。
前日整理旧物,翻出您教我打靶时落在花厅的铜弹壳,如今系了红绳悬在窗前,北风过时叮当作响,倒像是那日杏花微雨里您马鞍上的銮铃。
纸短情长,望自珍摄。盼山河无恙,故人早归。
盼复
雨萍谨启
民国十六年腊月初三
灯下匆匆
(随信附红漆食盒一具,内有茯苓饼并玫瑰酥各六枚,保定酱菜两罐,东安市场新到的瑞士巧克力一板,万勿分与同袍。)】
【何雨萍书信:
《玉簪寒》
慕铮兄如晤:
昨夜西风凋了庭前木笔,我裹着您赠的狐裘倚在窗边,忽见檐角铁马撞碎满地月光。
算来沪上沦陷已逾三载,北地来的家书总沾着硝烟气,拆信时指尖总在颤。
前日随大姨娘往静安寺祈福,见山门外新添了三十七块青石碑,密密麻麻刻的全是儿郎们的生辰。
香灰落在我手背烫出红痕,倒想起那年你教我打枪,掌心贴着手背的温度。
你说金陵兵工厂新制的勃朗宁要留给最勇敢的人,而今我的枪匣里还存着你留的子弹,只是不知该朝何处扣动扳机。
报纸上说徐州战事胶着,我总在字缝里寻你的踪迹。
前院槐花开了又谢,倒比去年更艳些。
再次整理旧物,翻出你留学时寄的明信片,塞纳河畔的梧桐竟与霞飞路的这般相似。
只是如今租界外流弹横飞,再好的景致也染了血色。
三天前何伯说前线药品紧缺,我把攒了三年的南洋珠当了,换了三十盒磺胺托红十字会送去。
药箱夹层里藏着你最爱读的稼轩词,扉页那枝干枯的红豆,还是那年七夕在城隍庙求的。
近日总梦见幼时落水那日,你跃进荷花池捞我时腰间玉佩缠住水草。
醒来枕上皆是露水,方记起你出征前曾说,若得胜归来便用军功章换我鬓间玉兰簪。
如今簪上缠枝纹路都教我摩挲得发亮,倒比新制时更莹润三分。
天又要亮了,鸽哨声里混着海关钟声。
望兄善自珍摄,待山河重整日,再共温新酿的桂花酒。
雨萍 二十一年霜降夜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