院子内,一干瘦的老和尚坐在石凳上,旁边站着那个了凡和尚。
在几人对面,是一十八九岁的白衣女子,其身着白色抹胸裙,腰间系着白色的大腰封,腰身很纤细,却十分匀称。
一张小巧白净的脸在阳光树影中脱俗绝尘。
白衣胜雪翩若惊鸿,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,眼神坚定且清冷。
仿若,在场的都是凡人,她是人间的仙子。
了凡和尚目光紧紧锁在她那张清秀脱俗的小脸上,笑道:
“弄玉,你本是流民,本应劝返原籍,本司念你来此时只有十数出头,故体恤其艰,留你在大乘庵,如今多年过去了,你还未曾缴纳度牒费,而今限你三月之内缴纳五十两,若是到期还未缴纳,本司定当送禀礼部,定汝之罪,你可听清了?”
徐渭嘴里喊着一根刚拔下来的草根,听那和尚说完,内心大受震撼。
好家伙,这种美女,竟然是个黑户。
更离谱的事,一个所谓的度牒,竟然要五十两……看来,鬻牒之事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严肃啊。
“五十两,是多少?”
完蛋。
那叫弄玉的大美人,淡淡的一句话,干碎了所有人的感观。
就连徐渭都觉得不可思议。
竟然还有人对钱没有一个概念。
和他想的一样,了凡和尚听了,都愣了片刻,扭头和手拿念珠的老和尚对视了一眼,之后,看向大乘庵主持的眼神中都带着不解。
世莲老尼佛手行礼:
“都纲大人有所不知,这些年来,弄玉都不曾走出过院落,故而对世俗钱两一概不知。”
副都纲了凡看了一眼旁边一穿浅蓝衣衫的代发尼姑,那尼姑回了一眼,立刻站出来道:
“师姐,弄玉这样下去可不行,大乘庵在城外的田地今年受了灾害,是再没有多余银两给她交度牒费的,要我说,大乘庵已经收留了她这么多年,且她是代发之人,不若即日起就让她还俗离寺吧。”
了凡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。
世莲老尼摇摇头:“怎可如此,若非重大过错,怎可让弄玉离寺。”
了凡脸如同飘过的白云,阴沉了下来,脖子上的念珠晃动着,说道:
“世莲师太,佛家虽有慈悲,却也不要引火烧身,如今大乘庵已是自身难保,师太还有心情去管一个不会超度众生之人?”
世莲老尼波澜不惊,“敢问大人此话何意?”
旁边坐着的老和尚这次终于开了金口:
“大乘庵在城外所种田地,本属于僧纲司,而今恐不能再为大乘庵所有,师太要为庵里众人早做考虑。”
老和尚闭着眼,显然这不是他所愿意的。
老和尚道隐的话如同晴天霹雳一般,炸响在众人脑海。
老和尚为一府佛道寺庙的主管,是绍兴府僧纲司的一把手,虽然官儿不大,只是个小小的从九品,然而在这一地,只要是寺庙,都归他管。
他的话和圣旨一样,不可违抗。
他说不给你,那便是不给你。
正是深知这一点,大乘庵的众尼才会显得吃惊和不安。
就连和了凡眉来眼去的尼姑都瞪大了眼。
大乘庵不完全靠着城外的田地生活,可却也是少不了那块田地收入的。
在绍兴府,光是一府两县之内,寺庙道观那是数以百计,由此想要靠着香客的香火钱过活,那也不太现实。
若是田地被收回去,那只能另谋出路,这个出路可就没有那么好谋了。
有田地的情况下都是勉强度日,若是没了田地,那将是怎样一番风景,难以想象。
世莲老尼也有点慌,虽然她强装镇定,可语气还是没了之前的平静,“大人,此事可否再议?”
那老和尚道隐摇头,闭眼说道:
“大乘庵本不属于官办,本司亦是念在佛祖的份上,放尔等一条生路,若非如此,早就取缔了,而今……尔等将度牒钱两缴纳完毕,之后便和府中其他不合规之寺宇一样,自谋生路吧。”
众人都着急,唯有那名叫弄玉的女子,一脸的波澜不惊,似乎不是她不担心,而是不明白。
徐渭一看,属实是生活在温室里的花朵了,从未经历过任何一点的风霜,暴风雨来临时,也不会有任何的畏惧。
老和尚又谈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,随后离开。
了凡和尚逗留了一会儿,也离开了。
去送了凡的代发尼姑回来,一屁股坐在石凳上,高耸的蓝杉被气得抖动着,她朝着世莲老尼说道:
“师姐,你今儿给个话,师妹也好有个准备,弄玉如今该怎么办?”
“青莲师妹……”老尼还想说什么,终究没说出口。
青莲给了弄玉一个白眼,嘀咕道:“你非不让见,要是早点见了,几十两不就有了吗?”
徐渭趴在那儿,本想看个热闹,谁知似乎打不起来。
索性悄悄地从另一侧溜了下去。
说起庵里的尼姑们马上没饭吃,徐渭也想起了自己的情况,自己现在也适合穷鬼一个,马上饭都吃不上。
得想办法搞钱才是。
可如何搞钱呢?
这确实是个伤脑筋的事情。
徐渭回到房间,躺在床上,思考着如何搞钱,不知不觉间,又睡了过去。
睡着了,就开始做梦。
白日做梦,醒来已是下午。
这次的梦很清晰,嘉靖十八年,六月丁酉,酉时,雷霆击碎黑暗,京城奉先殿被雷击,城北鼓楼损毁……
徐渭坐在书案上,看着车窗外河道流动的光影……又做梦了。
临近傍晚,他还在等按察分司那边的消息。
按理说,现在应该有回信了,可……
大乘庵遇到了难题,徐家遇到了难题,现在他自己也遇到了难题。
都集中在一块儿了。
干脆出去逛逛。
想着,徐渭就走出了房间。
走到拐角却听见有人在说话,他只能停下脚步,透过墙壁看去,原来是大乘庵主持世莲老尼和她师妹青莲:
“师姐,不如就让弄玉师妹见见罗公子吧。”
那尼姑青莲约莫三十来岁,尽管袍服宽松,却也不能遮挡她的风采,看起来,弃世绝尘并不能洗去其眼角的红尘,她摆弄出酌约之姿:
“罗公子托人来说了,只要弄玉愿意,罗家愿出千两白银,千两啊师姐!”
世莲老尼摇头:
“师妹,我等已是出家人,怎么可再如此……”
“哼!”
青莲妖尼轻哼一声,略带嘲讽地说道:
“怎么,师姐心疼了,都是人,凭什么她要金贵一点,这么多年来,滴水不沾手,都忘了?是谁在维持整个大乘庵的生计,是我……你们都是神仙,都是如来佛,就我一个死后下地狱是吧,就我一个浪荡行了吧…”
见世莲老尼无话可说,青莲就更加放肆了:
“曾经...是为了活着,在这儿当了尼姑,还是为了活着,可活着怎么就那么难,我们不就是为了有个安身之地吗...不是说做了出家人就不被俗世所扰吗,这个衙门今天过来要这样做,那个衙门明天过来要交多少香火钱...”
由于太过于激动,青莲头上遮住头发的帽子掉了下来,一头乌黑茂密的长发也如同瀑布般飘然垂落。
世莲老尼闭眼念起了经文。
青莲见此,更加怒不可遏:
“念经念经,念经有用的话,天下人都去念经了,什么鬼佛祖,破如来,谁还能活到下辈子去...”
或许是深知劝不动,青莲头发也不梳理,气愤地扭头而去。
看着她结实的水蛇腰,徐渭再次深受震撼。